赘婿

愤怒的香蕉

历史军事

武朝末年,岁月峥嵘,天下纷乱,金辽相抗,局势动荡,百年屈辱,终于望见结束的第一缕 ...

杏书首页 我的书架 A-AA+ 去发书评 收藏 书签 手机

             

第六二九章 春寒料峭 逝水苍白(下)

赘婿 by 愤怒的香蕉

2019-2-1 17:31

  景翰十四年二月二十一,太原南面,祁县,春雨。○
  天空黑沉得像是要坠下来。
  雨打在身上,彻骨的寒冷。www!22ff*com
  马在奔行,慌不择路,陈彦殊的视野摇晃着,然后砰的一声,从马上摔下来了,他翻滚几下,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已是满身泥泞。
  几名亲兵慌忙过来了,有人下马搀扶他,口中说着话,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陈彦殊木然的眼神,与微微开闭的嘴唇。
  “……陈大人、陈大人,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呼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又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两个时辰前,武胜军对术列速的大军发起了进攻。
  自汴梁城外一败,后来数十万大军溃散,又被召集起来,陈彦殊麾下的武胜军,拼拼凑凑的收拢了五万多人,算是诸多军队中人数最多的。
  这一路北上,陈彦殊不仅在向后方求援,也在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周围的厢军、义军。宗翰屯兵太原时,对于太原南线有过一定的扫荡劫掠,后来宗望的大军过境,也打乱了这些地方的防线布置,然而武胜军的到来,命令发出,还是带起了不少的响应和号召。这一号召的结果,是在太原城南,当陈彦殊终于决定对术列速发起进攻时,整支军队的规模,已经达到七万之众。
  而其中的问题,也是相当严重的。
  自汴梁带来的五万大军中,每日里都有逃营的事情发生,他不得不用高压的方式整肃军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义军虽有热血,却乱七八糟,编制混杂。装备良莠不齐。明面上看来,每日里都有人过来,响应号召,欲解太原之围,武胜军的内部,则已经混杂得不成样子。
  但他没有太多的办法。随着后方传来的命令愈发坚决,二十一这一天的上午,他还是强令大军,发起进攻。
  如同山一般难动的大军在随后的春雨里,像泥沙在雨中一般的崩解了。
  女真人扫荡而来,他也只能夺路而逃,到这里时,他真的已经心力交瘁。
  亲卫们摇晃着他的手臂,口中喊话。他们看到这位身居一军之首的朝廷大员半边脸上沾着污泥,目光空洞的在空中晃,他的双唇一开一闭,像是在说着什么。
  “……完了……完了……不当初……”
  “大人,你说什么!?大人,你醒醒……女真人尚在后方——”
  “……悔不当初……完了……”他猛地一挥手,“啊——”的一声大叫,将众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看见陈彦殊拔剑前冲,一名侍卫要过来夺他的剑。差点便被斩伤,陈彦殊就这样摇晃着往前冲,他将长剑倒转过来,剑锋搁在脖子上,似乎要拉,踉跄走了几步。又用双手握住剑柄,要用剑锋刺自己的心口。四野阴沉,雨落下来,最终陈彦殊也没敢刺下去,他歇斯底里的大喊着。跪在了地上,仰天大叫。
  “啊——悔不当初啊——完了——”
  那叫声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哭声。
  “完了啊……武朝要完了啊——”
  他终于将长剑从心中刺了过去,血沫涌出来,陈彦殊瞪着眼睛,最后发出了咕咕的两声,那哭喊如同不祥的谶语,在空中回荡。
  没有人知道陈彦殊最后在这里说的话,不久之后,几名亲卫砍下了他的人头,向追赶过来的女真人投降了。
  太原城外的这场战争,在春雨中,惨烈、而又波澜不惊。相隔数百里外的汴梁城里,还无人知道北上救援的武胜军的结果,这些天的时间里,京城的局势一波三折,犹如火烧,正在剧烈的变化。
  朝堂仍未作出给太原增兵的决定,虽已派出了武胜军北上,但汴梁城外的战果,大家有目共睹。普通百姓或许没有概念,但是在众多读书人乃至于官员之中,每日里都有着大量的议论。太原仍未沦陷,因此这样的议论,便愈发激烈。
  这样的议论中,每日里书生们的请愿也在继续,要么请求出兵,要么请求国家振作,改兵制,除奸臣。这些言论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的势力在操纵,一些激烈的要求也在其中酝酿和发酵,例如向来敢说的民间言论领袖之一,太学生陈东就在皇城之外请愿,求诛朝中“七虎”。
  这“七虎”包括: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王黼、童贯、秦嗣源。
  “今日之事,有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秦嗣源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宜诛此七虎,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这七虎之说,大概便是这么个意思。
  秦嗣源算是在这些奸臣中新加上去的,自辅助李纲以来,秦嗣源所施行的,多是苛政严策,得罪人其实不少。守汴梁一战,朝廷呼吁守城,每家每户出人、摊丁,皆是右相府的操作,这期间,也曾出现不少以权势欺人的事情,类似某些小吏因为抓人上战场的权力,淫人妻女的,后来被揭露出来不少。守城的人们牺牲之后,秦嗣源下令将尸体全数烧了,这也是一个大问题,而后来与女真人谈判期间,交割粮食、草药这些事情,亦全是右相府主导。
  往日里秦嗣源在民间的风评顶多是个酷吏,最近这段时间的有心酝酿下,即便有竹记为其开脱,关于秦嗣源的负评,也是甚嚣尘上,这中间更多的原因在于:相对于说好话,普通人是更喜欢骂一骂的,更何况秦嗣源也确实做了不少违背乡愿的事情。
  汴梁守城战的三位英雄当中,李纲、种师道、秦嗣源,如果说人们非得找个反派出来,毫无疑问秦嗣源是最合格的。
  顺藤摸瓜,在背后操纵这些言论的势力各种各样,又与朝堂局势的一日日变化有关系:在几天以前。秦嗣源就已经称病求去,但与之一同到来的,是逐渐变多的抨击和弹劾秦嗣源的折子,最初是捕风捉影的类型,譬如说秦嗣源为女真人输送粮草,致使民怨沸腾——这纯属找抽。秦嗣源负责,不还得上面发命令么。一开始的几个人被下狱之后,后来的折子,便愈发有真材实料了。
  如秦嗣源在右相任上的一些权宜之计,再如同他曾经为武瑞营的军饷开过后门,再如同对谁谁谁下的黑手。周喆力保秦嗣源,将这些人一个个扔进大牢里,直到后来人数愈发多了,才停止下来。改做训斥,但同时,他将秦嗣源的称病视作避嫌的权宜之计,表示:“朕绝对相信右相,右相不必担心,朕自会还你清白!”又将秦嗣源的请辞驳了。
  随后秦桧带头上书,认为虽然右相清白无私,按照惯例。有如此多的人参劾,还是应当三司同审。以还右相清白。周喆又驳了:“女真人刚走,右相乃守城功臣,朕有功尚未赏,便要做此事,岂不让人觉得朕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朕自然信得过右相。此事再也休提!”
  这些明面上的过场掩不住暗地里酝酿的雷鸣,在宁毅这边,一些与竹记有关系的商户也开始上门询问、或是试探,暗地里各种风声都在走。自从将手头上的东西交给秦嗣源之后,宁毅的注意力。已经回到竹记当中来,在内部做着不少的调整。一如他与红提说的,如果右相失势,竹记与密侦司便要立刻分开,断尾求生,否则官方势力一接手,自己手头的这点东西,也免不了成了他人的嫁衣裳。
  竹记的核心,他已经营许久,自然还是要的。
  当然,这样的分裂还没到时候,朝堂上的人已经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但秦嗣源的后退与沉默未必不是一个策略,或许皇上打得一阵,发现这边真的不还手,能够认为他确实并无私心。另一方面,老人将秦绍谦也关在了府中,不让他再去操控武瑞营,只等皇帝找人接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然而太原在真正的火里煮,瞎了一只眼睛的秦二少每日里在院中焦灼,整日练拳,将手上打得都是血。他不是年轻人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明白,正因为明白,心中的煎熬才更甚。有一日宁毅过去,与秦绍谦说话,秦绍谦双手是血,也不去包扎,他说话还算冷静,与宁毅聊了一会儿,然后宁毅看见他沉默下来,双手紧握成拳,牙关咔咔作响。
  “立恒,太原还在打啊!”他看见秦绍谦抬起头来,眼睛里充血殷红,额头上青筋在走,“大兄还在城里,太原还在打啊。我不甘心啊……”
  宁毅沉默了片刻,憋出一句:“我已派人去救了。”
  秦绍谦咬牙切齿,全身发抖,许久才停下来。
  从相府出来,明面上他已无事可做,除了与一些商家大户的沟通往来,这几天,又有亲戚过来,那是宋永平。
  这位官宦家庭出身的妻弟先前中了举人,后来在宁毅的帮助下,又分了个不错的县当县令。女真人南来时,有一直女真骑兵队曾经袭扰过他所在的县城,宋永平先前就仔细勘探了附近地形,后来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籍着县城附近的地势将女真人打退,杀了数十人,还抢了些战马。战事初歇厘定功劳时,右相一系掌握实权,顺手给他报了个大功,宁毅自然不知道这事,到得此时,宋永平是进京升官的,谁知道一进城,他才发现京中风云变幻、山雨欲来。
  此时的宋永平多少成熟了些,虽然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他还是来到竹记,拜访了宁毅,随后便住在了竹记当中。
  他对于整个局势毕竟了解不算深,这几天与宁毅聊了聊,更多的还是与苏文方说话。先前宋永平乃是宋家的凤凰儿,与苏家苏文方这等不成器的孩子比起来,不知道聪慧了多少倍,但这次见面,他才发现这位苏家的表兄弟也已经变得成熟稳重,甚至让坐了县令的他都有点看不懂的程度。他偶尔问起问题的大小,说起官场解围的方法。苏文方却也只是谦和地笑笑。
  “事情可大可小……姐夫应当会有办法的。”
  “我等操心,也没什么用。”
  苏文方每每如此说,宋永平心中便有些着急,他也是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最后的目的乃是在庙堂上成宰相帝师般的人物的,自觉就算年少。说不定也能想个办法来,助人脱困。这几日苦苦酝酿,到得二月底的这天中午,与宁毅、苏文方碰头吃饭时,又开始细细打听其中关窍。
  “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弟自幼生于官宦人家,每日里耳濡目染,对朝堂之事。也知晓一二,此次过来,听闻眼前事情,实在担心。这具体事态,不知已严重到何等程度,还望姐夫不吝告知,弟虽不才,家父却还有些关系在朝中。虽不能涉足宰相之事,但姐夫这些生意若要脱身。或有办法……”
  他一番热心,宁毅不好推拒,点头想了想,随后捡一些能说的大概说了说,期间宋永平询问几句,宁毅便也做了解答。他是有心让宋永平放心的。倒也不可能将事态全部告诉对方,譬如皇帝跟宰相间的博弈,蔡京跟童贯的参与等等等等。还只说了片刻,竹记前方陡然传来骚乱之声,三人起身往外走。随后有人过来报告,说前方有人捣乱。
  “是什么人?”
  “一些混混,似是太尉府在背后搞事。”
  此时留在京中的竹记成员也已经久经考验,过来报告之时,已经弄清楚了事态,宁毅与苏文方对望一眼,自侧门出去,到路上时,看见竹记前方酒楼里已经开始打砸起来了。
  宋永平眉头紧蹙:“太尉府敢在台面上闹事,这是不怕撕破脸了,事情已严重到此等程度了么。”
  宁毅将目光朝周围看了看,却看见街道对面的楼上房间里,有高沐恩的身影。
  “东家,怎么办?”那竹记成员询问道。
  “不可硬碰。”宋永平在一旁说道,然后压低了声音,“高太尉有殿前指挥使一职,于汴梁硬碰,只会正中其下怀,对方既然叫来混混,我等不妨报官就是。”
  那竹记伙计在等着宁毅的表态,宁毅点了点头:“让他们砸,不过也不用报官了,随他们去吧。”
  宋永平愣了愣,随后也点头道:“确实,若是报官,对方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也是麻烦……”
  他是聪明人,一说就懂,宁毅也赞许地微微点头。目光望着那竹记酒楼,对那伙计低声道:“你去让人都出来,避开一点,免得被打伤了。”
  在京中已经被人欺负到这个程度,宋永平、苏文方都不免心中憋闷,望着不远处的酒楼,在宋永平看来,宁毅的心情想必也差不多。也在此时,道路那头便有一队衙役过来,迅速朝竹记楼中冲了过去。
  宋永平只以为这是对方的后手,眉头蹙得更紧,只听得那边有人喊:“将闹事的抓起来!”闹事的似乎还要辩解,然后便噼噼啪啪的被打了一顿,待到有人被拖出来时,宋永平才发现,这些衙役居然是真的在对闹事混混下手,他随即看见另外有些人朝街道对面冲过去,上了楼拿人。楼中传出声音来:“你们干什么!我爹是高俅——你们是什么人——”竟是高沐恩被拿下了。
  宋永平等人看得迷惑,道路那边,一名穿黑袍的中年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先是往宁毅拱了拱手,随后也向宋永平、苏文方示意般的拱手。宁毅拱手以礼,对方又走近一步,轻声说了一句话。
  “鄙人太师府管事蔡启,蔡太师邀先生过府一叙。”
  他话语不高,宋永平听得还不怎么清楚,宁毅道:“现在吗?”
  对方点点头,伸手示意,从道路那头,便有马车过来。宁毅点点头,看看宋永平与苏文方,道:“你们先吃饭。我出去一趟。”说完,举步往那边走去。
  苏文方皱着眉头,宋永平却有些兴奋,拉拉苏文方衣角:“蔡太师,看来蔡太师也看重姐夫才学,这下倒是有转机了,就算有事,也可左右逢源……”
  苏文方却没有说话,也在此时,一匹奔马从身边冲了过去,马上骑士的穿着看来便是竹记的衣裳。
  奔马在宁毅身边被骑士用力勒住,将众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看见马上骑士翻身下来,给了宁毅一个小小的纸筒。宁毅将里面的信函抽了出来,打开看了一眼。
  长街混乱,被押出来的混混还在挣扎、往前走,高沐恩在那边大吵大嚷,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漫漫的天光都收了起来。
  宁毅站在马车边看着手上的讯息,过得许久,他才抬了抬头。
  “……宁先生、宁先生?”
  那黑袍中年人在旁边说话,宁毅缓缓的转过脸来,目光打量着他,深邃得像是渊海,要将人吞噬进去,下一刻,他像是无意识的说了一声:“嗯?”
  然后他道:“……嗯。”
  他卷起函件,走上马车。
  掀开车帘时,有风吹过去。
  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沦陷。
第六三〇章 心至伤时难落泪 恶既深测犹天真(上)
  div
  窗外混混沌沌的,有灯笼燃烧的光芒,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蔓延过来。这不知是夜晚的什么时候了,宁毅从床上翻身起来,摸了摸胀痛的额头。
  右相府,丧事的程序还在继续,深夜的守灵并不冷清。三月初四,头七。22ff。com
  秦绍和已经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终于被宗翰攻破,守军被迫陷入巷战。虽然在这之前守城军队有做过大量的巷战准备,然而苦守孤城数月,援兵未至,此时城墙已破,无法夺回,城内大量残兵对于巷战的意志,也终于湮灭,此后并没有起到抵抗的作用。
  屠城于焉开始。
  此时,聚集了最后力量的守城军队仍旧做出了突围。籍着军队的突围,大量仍有余力的民众也开始逃散。然而这只是最后的挣扎而已,女真人围城四面,经营许久,即便在这样巨大的混乱中,能够逃离者,十不存一,而在顶多一两个时辰的逃生间隙过后,能够出来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秦绍和是最后撤离的一批人,出城之后,他以主官身份打出大旗,吸引了大批女真追兵的注意。最终在这天傍晚,于汾河畔被追兵围堵杀死,他的首级被女真士兵带回,悬于已成地狱景象的太原城头。
  作为密侦司的人,宁毅自然知道更多的细节。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之后,城内本就混乱,秦绍和带领亲卫抵抗、巷战厮杀,他已存死志,冲锋在前,到出城时,身上已受了多处刀伤,浑身浴血。一路辗转逃至汾河畔。他还令身边人拖着大旗,目的是为了拖住女真追兵,而让有可能逃走之人尽量分头逃散。
  秦绍和最终跳入汾河,然而女真人在附近准备了船只顺水而下,以鱼叉、渔网将秦绍和拖上船。试图活捉。秦绍和一条腿被长鱼叉洞穿。仍旧拼死反抗,在他猝然反抗的混乱中,被一名女真士兵挥刀杀死,女真士兵将他的人头砍下,然后将他的尸体剁成数块,扔进了河里。
  秦绍和在太原期间,身边有一小妾名占梅的。城破之时已怀有他的骨肉。突围之中。他将对方交由另一支突围队伍带走,后来这支队伍遭遇截杀被打散,那小妾也没了下落,此时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女真人抓了。
  李频暂时失踪,成舟海正在回来京城的途中。
  这零零总总的讯息令人头痛,秦府的气氛,更是令人感到心酸。秦绍谦几度欲去北方。要将大哥的人头接回来,或者至少将他的骨肉接回来。被强抑伤心的秦嗣源严词教训了几顿。下午的时候,宁毅陪他喝了一场酒,此时醒来,便已近深夜了。他推门出去,越过院墙,秦府一侧的夜空中,有光芒弥漫,一些民众自发的吊唁也还在继续。
  在竹记这两天的宣传下,秦绍和在一定范围内已成英雄。宁毅揉了揉额头,看了看那光芒,他心中知道,同一时刻,北去千里的太原城里,十日不封刀的大屠杀还在继续,而秦绍和的人头,还挂在那城墙上,被风吹雨淋。
  头七,也不知道他回不回得来……
  ****************
  “砰”的一声,铜钱准确掉入酒杯杯口里,溅起了水花,矾楼之上,姓龙的男子哈哈笑起来。
  “龙公子玩这个好厉害啊,再这样下去,人家都不敢来了。”旁边的女子目光幽怨,娇嗔起来,但随后,还是在对方的笑声中,将酒杯里的酒喝了。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人声。
  “……自然要痛饮这些金狗的血”
  随后有人呼应着。
  那姓龙的男子面色淡了下来,拿起酒杯,最终叹了口气。旁边的花魁道:“龙公子也在为太原之事伤心吧?”
  “……国家如此,生民何辜。”他说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自然是……有些感怀的。”
  “妾身也细细听了太原之事,方才龙公子在下面,也听了秦大人的事情了吧,真是……那些金狗不是人!”
  女子的斥骂显得娇柔,但其中的情绪,却是真的。旁边的龙公子拿着酒杯,此时却在手中微微转了转,不置可否。
  此时这位来了矾楼几次的龙公子,自然便是周喆了。
  武胜军的救援被击溃,陈彦殊身死,太原沦陷,这一系列的事情,都让他感到剐心之痛。几天以来,朝堂、民间都在议论此事,尤其民间,在陈东等人的煽动下,几度掀起了大规模的请愿。周喆微服出来时,街头也正在流传有关太原的各种事情,同时,一些说书人的口中,正在将秦绍和的惨烈死亡,英雄般的渲染出来。
  但对于这事,旁人或被煽动,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竹记好算计,这类煽动民心的小手段,倒是用得熟练!
  不过,那宁立恒旁门左道之法层出不穷,对他来说,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反正,时局危殆之际,小丑总也有小丑的用法!
  转着手上的酒杯,他想起一事,随意问道:“对了,我过来时,曾随口问了一下,听闻那位师师姑娘又不在,她去哪里了?”
  “龙公子原来想找师师姐姐啊……”
  “倒不是。”周喆笑了笑,“只是矾楼之中,最为才貌双全的几位此时都在,她却跑出去了,有些好奇罢了。”
  “师师姐去相府那边了。”身边的女子并不恼,又来给他倒了酒,“秦大人今日头七,有许多人去相府旁为其守灵,下午时妈妈说,便让师师姐代我们走一趟。我等是风尘女子,也唯有这点心意可表了。女真人攻城时,师师姐还去过城头帮忙呢,我们都挺佩服她。龙公子之前见过师师姐么?”
  “虽身处风尘,仍旧可忧心国事,纪姑娘不用妄自菲薄。”周喆目光流转,略想了想。他也不知道那日城墙下的一瞥,算不算是见过了李师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几次过来,本想见见。但每次都未见到。看来,龙某与纪姑娘更有缘分。”事实上,他身边这位女子名叫纪烟萝,乃是矾楼正当红的花魁,比起稍稍过时的李师师来,更为甜美可人。在这个概念上,见不到李师师。倒也算不上什么遗憾的事情了。
  那纪烟萝嫣然一笑。又与他说了两句,周喆才微微皱眉:“只是,秦绍和一方大员,灵堂又是宰相府邸,李姑娘虽有名声,她今日进得去吗?”
  “呃,这个……烟萝也不清楚,哦。以前听说,师师姐与相府还是有些关系的。”她这样说着。旋又一笑,“其实,烟萝觉得,对这样的大英雄,咱们守灵尽心,过去了,心也就算是尽到了。进不进去,其实也无妨的。”
  “也是……”
  周喆回答一句,心中却是微微轻哼。他一来想到太原民众此时仍被屠杀,秦嗣源那边玩些小手段将秦绍和塑造成大英雄,实在可恨,另一方面又想起来,李师师正是与那宁毅关系好,宁毅乃相府幕僚,自然便能带她进去,说是守灵,实际上或许算是相会吧。
  这两个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在他的心中,却也不知道哪个更轻些,哪个重些。
  ***************
  只是周喆心中的想法,此时却是估错了。
  虽然去到了秦府附近守灵吊唁,李师师并未通过宁毅请求进入灵堂。这一晚,她与其余一些守灵的百姓一般,在秦府一侧燃了些香烛,然后默默地为死者祈求了冥福。而在相府中的宁毅,也并不知道师师这一晚到过这里。
  穿过秦府后院的廊道,宁毅去往平素秦府幕僚汇聚的院子。
  这一夜为秦绍和的守灵,有不少秦家亲朋、子嗣的参与,至于作为秦绍和长辈的一些人,自然是不用去守的。宁毅虽不算长辈,但他也不必一直呆在前方,真正与秦家亲近的客卿、幕僚等人,便大多在后院休息、停留。
  由于还未过子夜,白天在这里的尧祖年、觉明等人尚未回去,闻人不二也在这里陪他们说话。秦绍和乃秦家长子,秦嗣源的衣钵传人,要说尧祖年、觉明等人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死讯传来,众人尽皆伤感,只是到得此时,第一波的情绪,也渐渐的开始沉淀了。
  而配合着秦府眼下的局势,这沉淀,只会让人更感伤怀。
  秦绍和的生母,秦嗣源的原配夫人已经年迈,长子死讯传来,伤心病倒,秦嗣源偶尔无事便陪在那边。宁毅与尧祖年等人说了一会儿话后,秦嗣源方才过来,这些时日的变故、乃至于长子的死,在眼下看来都并未让他变得更加憔悴和苍老,他的目光依旧有神,只是失去了热情,显得平静而深邃。
  “绍谦的事情,多亏立恒与不二了,你们在,他也好受一点。只是听说立恒饮酒过度了,我让丫鬟准备了参茶,待会立恒喝一点……”
  略略寒暄一阵,众人都在房间里落座,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动静声。对于外面街道上主动过来为秦绍和吊唁的人,秦嗣源也对宁毅表示了感谢,这两三天的时间,竹记不遗余力的宣传,方才组织起了这么个事情。
  宁毅却是摇了摇头:“逝者已矣,秦兄对此事,想必不会太在乎。只是外面舆论纷纭,我不过是……找到个可说的事情而已。平衡一下,都是私心,难以邀功。”
  秦嗣源也摇头:“无论如何,过来看他的那些人,总是真心的,他既去了,收这一份真心,或也有些许安慰……另外,于太原寻那占梅的下落,也是立恒手下之人反应迅速,若能找到……那便好了。”
  老人话语简短,宁毅也点了点头。其实,虽然宁毅派去的人正在寻找,并未找到,又有什么可安慰的。众人沉默片刻,觉明道:“希望此事过后,宫里能有些顾忌吧。”
  尧祖年也点了点头。
  虽然要动秦家的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蔡京等人似乎也摆好了架势,但此时秦家出了个殉国的英雄,旁边手上或许便要缓缓。对秦嗣源下手,总也要顾忌许多,这也是宁毅宣传的目的之一。
  众人随后说了几句活跃气氛的闲话,觉明那边笑起来:“听闻昨日王黼又派人找了立恒?”
  宁毅神态平静,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过几日参加晚宴。”
  “左右逢源哪。”尧祖年微微的笑了起来,“老夫年少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随后又道:“老秦哪,你也是吧。”
  虽然眼底哀戚,但秦嗣源此时也笑了笑:“是啊,少年得意之时,几十年了。当时的宰相是候庆高侯大人,对我提携颇多……”
  他们都是当世人杰,年轻之时便暂露头角,对这类事情经历过,也早已见惯了,只是随着身份地位渐高,这类事情便终于少起来。一旁的闻人不二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蔡太师与立恒说了些什么。”
  “坐而论道,私下拉拢呗。”宁毅并不避讳,他望了望秦嗣源。事实上,当时宁毅刚刚收到太原沦陷的消息,去到太师府,蔡京也正好收到。事情撞在一起,气氛微妙,蔡京说了一些话,宁毅也是跟秦嗣源转达了的:“蔡太师说,秦相著书作文,煌煌高论,但一则那立论厘定规矩道理,为文人拿权,二则如今武朝风雨之秋,他又要为武人正名。这文人武人都要出头,权力从哪里来啊……大概这样。”
  宁毅这话语说得平静,秦嗣源目光不动,其余人微微沉默,随后闻人不二轻哼了一声。再过得片刻,宁毅便也摇头。
  “说句实在话,这次事了之后,若是相府不再,我要抽身了。”
  众人挑了挑眉,觉明正坐起来:“抽身去哪?不留在京城了?”
  尧祖年也大为皱眉:“立恒大有可为,这便心灰意冷了?”
  武朝官场,起起伏伏的事情,常常都有。这一次虽然事情严重,对许多人来说,几近锥心之痛,但即便老秦被罢官甚至被入罪,国难当前,年富力强又显然被多方亲睐的宁毅终究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因此,他说要走,尧祖年与觉明,反倒觉得可惜起来。
上一页

热门书评

返回顶部
分享推广,薪火相传 杏吧VIP,尊荣体验